写字楼妖物志

我见到鲆叔的时候，他已经摆脱了在北京市中心的写字楼里当一名时尚男编辑的命运，他笑言，从今以后终于可以天寒穿秋裤，天热穿凉拖，不用那么衣冠楚楚地与打卡机和总是超载的电梯较量。当然，最爽的是，再写《写字楼妖物志》里的传奇故事，也不会有大BOSS和隔壁工位的妹子，神经过敏地自动对号入座了。 

鲆叔打小是蒲松龄的粉丝，当年在爷爷的炕桌上，把乡村老教师珍藏的线装版《聊斋志异》看了个遍，那些匪夷所思的想象，夸张变形的手法，命运背后的嘲谑与温情，已经融化在小李鲆的血液里。 

因此，当鲆弟长成鲆叔，他真有了一双蒲松龄那双穿透现实与幻境的眼睛，可以洞察到寻常场景中的奇遇。只不过，蒲松龄那位清代的段子手，写的是乡村段子，书生段子；鲆叔这位现代的段子手，写的是都会段子，写字楼悲催无奈的上班族段子。蒲松龄的段子长，故事铺陈细致入微；鲆叔的段子极为简短、跳跃，讲究留白，却在细节处描摹精准如“秋虫的触须”，幽默背后的阴冷，诙谐背后的暖意，能让你那颗悸动的心猛然沉浸到酸爽中。 

读过他的作品——深夜加班后进入空无一人的电梯，灵感枯竭时去天台吹风，或者一眼瞥见打卡机闪烁的妖眼——都会感觉自己正在出入悬疑电影中的经典场景。 

这是富有张力的语言、短促有力的段落，以及茂盛的想象造就的异象空间：写字楼的各种“妖物”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——天台妖，楼魅与电梯魅，厕妖，饮水机妖，打卡机妖，电暖宝妖……它们的存在，让写字楼里的枯燥生活突然有了别样的韵味。更有趣的是，鲆叔笔下的这些妖物，也进化出了人类的耳朵、眼睛与别样的情感。 

例如《电梯超载》中，男主人公只要一进电梯，就会响起超载警报；而他只要一走出来，换三四个人进去，电梯也不会超载。这是电梯魅在告诫他“你身上的背负太多”吗？ 

再如在《打卡机妖》中，打卡机目睹早上8点58分还在电梯里看表的人，有多焦虑；8点59分59秒打上卡的人，有多狂喜；而在月末，看到工资表上被扣的数字又有多暴怒。打卡机妖靠吸食人类的极端情绪而提高灵力，就算你砸碎了旧打卡机，新一代的指纹打卡机甚至瞳孔打卡机上任后，前一任打卡机的灵力依旧会继承下来，依附其上……想一想，是多么让人头皮发麻的事！ 

而在鲆叔笔下，厕妖是最具备小说家天赋的，且看她在自己的领地里一天到晚目睹了什么：打电话与男友甜言蜜语，或者吵架的；打电话跟闺蜜咒骂变态老板的；八卦同事隐私的；向竞争对手透露商业机密的；冷水冲头后，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喊加油的；压低了声音痛哭半小时后仔细化好了妆，对着镜子勉强微笑的……厕所，早就成了写字楼里不可或缺的减压阀。如果你也在写字楼里从年初六呆到大年三十，你就会对鲆叔笔下的这些妖物有“心有戚戚焉”的感受。 

而一个温和、敏锐的胖子来写《妖物志》的好处，就是这本极短篇小说很少往恐怖、诡异的方向走，它整体的风格如此温暖柔软，经常有让人心念一动的篇什。比如《母亲》中，正在北京参加会议演示PPT的母亲，有瞬间的恍惚走神，事后对人说，她刚刚接住了坠楼的儿子；而在湖北老家，坠楼的儿子对爷爷奶奶说，刚才，是妈妈接住了他；谁都不信这样的神话，但母亲的牵挂，也许真有如此神力？再比如《椅子》中，因坐下休息被主管训斥的清洁大妈，后来得到“椅妖”的帮助，在工作疲累的时候，她得以安坐在虚空中，得到安慰与小憩。 

在这群写字楼妖里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中国古典文学中《山海经》与《聊斋志异》的精神内核，还可以看到日本灵异小说《百鬼夜行》、《夏目友人帐》中幽微、诡秘、素淡的结构与文风。同时，它们又极接地气，只要把灵异外壳轻轻剥去，就是一部写字楼白领生存史。鲆叔曾经写过《干吗要上班》，看了他这本《妖物志》，我的感慨是：班还是要上的，万一会遇到暖萌暖萌的饮水机妖呢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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